吴晨/文
美国悖论
2024年的美国大选即将揭晓。代表着婴儿潮一代的特朗普与比他年轻了一个世代的哈里斯对决,再次突显美国的分歧与撕裂。此次大选可谓戏码不断,从7月初特朗普遇刺后带来的人气爆棚,到7月底拜登让贤哈里斯,民主党果断换马激发民意飙升,选情此起彼伏。根据《经济学人》的最新预测,特朗普这次有53%的可能性赢。《金融时报》的最新民调也显示,在经济议题上特朗普第一次领先,44%的人更相信特朗普管理经济;相比之下,43%的人更相信哈里斯。不过,野村证券提出,市场针对特朗普的对冲过度,可能出现哈里斯支持率比预期高、大选陷入僵局的结果。对美国选民而言,工作和生活成本等经济问题是他们最关心的议题。
这可能是结果最接近的一次大选。穿透大选的喧嚣,美国自身的“悖论”更值得我们审视,整体而言有三个方面:第一,创新者与保守者合流,以马斯克全力支持特朗普最有代表性。第二,超级富豪对选举的影响力与日俱增,金权政治将进一步被寡头所掌握。第三,对美国经济向好与否的“体感温度”不同阶层的感受大相径庭。
日益极化的政治观念
如果要从一个人身上看到美国的成功和挑战,这个人一定是马斯克。他是几周前成功回收发射星舰的SpaceX的老板,同样也是一个刚刚向特朗普捐款7500万美元,并且每天随机给一位签署支持美国宪法第一和第二修正案(言论自由与合法拥有枪支)注册选民派发100万奖金的人,当然还是完成Robotaxi(无人驾驶出租车)首秀,却还是让人们大喊不过瘾的人。
在大选进入最后冲刺阶段,马斯克更是在最大的摇摆州宾夕法尼亚州安营扎寨,帮助特朗普拉选票,志在必得。为什么马斯克会如此支持特朗普?
在商言商,马斯克的首要目标是希望影响未来政府的政策能够推动加速去监管,为自己旗下的SpaceX和特斯拉的持续发展扫除障碍。马斯克最大的担心是监管跟不上创新的步伐。按照另一位支持特朗普的大佬黑石老板苏世民的话说:“拜登的经济、移民和外交政策正在把这个国家引向错误的方向。”
换言之,马斯克代表了一个持续不断创新的美国,他旗下两家创新公司的持续突破都需要更为宽松的监管环境。
特斯拉正在经历巨大的转型,全球电动车市场已经是大片红海,中国车企在电池和电动车制造领域开始全球领先,而特斯拉自从2020年Model Y之后,再没有新车型推出,转而加码自动驾驶、Robotaxi和机器人Optimus。面对市场的变化,特斯拉正在重新定位,逐渐转成一家探索未来的AI自动化公司,但自动驾驶要是想能真正快速得到推广,还需要更为宽松的监管环境。
马斯克预测明年FSD(特斯拉的全自动驾驶技术)可以在全美全面上路,前提是被核定为L4级别,即车辆在限定的道路及环境中能够完全自主完成驾驶任务并监控驾驶环境,无需人类驾驶员的干预。而目前特斯拉的自动驾驶技术只被认证为L2,要求驾驶员的手还不能离开方向盘,时刻保持对车辆的监控,随时准备接管车辆。这距离Robotaxi取消方向盘的设计差距可谓十万八千里。
特朗普已经宣布,如果竞选获胜,会任命马斯克为帮助美国政府瘦身的“效率部”(Department of Efficiency)部长。尽管可能存在巨大的利益冲突,此举却可能让马斯克成为美国政府的“改革沙皇”,推动美国监管政策的改革。而他瘦身的大刀也很可能砍向美国联邦通讯委员会(FCC,推动拆分谷歌的反垄断调查,星链和X最重要的监管者,目前的监管限制了星链在更低轨道部署更多卫星)和美国交通部(自动驾驶监管部门)。
如果说特斯拉在美国推行自动驾驶面临诸多挑战,NASA和SpaceX的关系则体现了美国政府与创新企业共生的一面。NASA是SpaceX的衣食父母,如果没有NASA的订单,SpaceX早在2009年就破产了。可见即使属于官僚体系,NASA也能做到与时俱进,不歧视民营企业,也不会被波音和洛克希德·马丁等这样的航天巨头企业利益捆绑,这算是美国开放的一面。
但SpaceX与波音这样的巨头有着巨大的区别,波音不会为航天而冒险,因为它已经习惯了NASA发包订单的原则,也就是成本之上再加固定利润的方式。原本这种方式是为了鼓励企业参与到国家推动的创新上,让国家兜底企业的风险,可时间长了就演变成了各种重大项目费时、费钱、费力的情况。波音牵头研制的下一代火箭太空发射系统(SLS),自2010年代开始研发,已经花费了200亿美元,到现在还没有试飞。
而SpaceX最大的特点就是,NASA虽然是它最大的客户,但它绝不会为此就不与之竞争。在未来的太空竞赛,尤其是马斯克殖民火星的梦想上,SpaceX很可能是美国政府的直接竞争对手。
特朗普上台有助于马斯克营造一个与NASA竞合相对宽松的监管环境,让SpaceX既能够持续获得更多NASA的订单,又能更高频次地发射,尽快达到火星计划所需的同时发射上百枚星舰火箭的能力,还可以让星链在低地轨道上部署更多卫星,快速扩张业务,带来更充沛的现金流。
商业考虑之外,收购推特两周年后,马斯克的政治观念也日益极化,推动了他投向特朗普的怀抱。两个人的相似之处越来越多。
据传,在自己不是特别懂行的领域,马斯克很容易受最后一个跟他聊天的人的影响。比如收购推特之后,到底该裁员多少人,马斯克心里并没有多少定数,经常反复,就是因为耳边嚼耳根的人很多。
贴近特朗普的人也表示,如果特朗普这次能够当选,他选人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忠诚测试。同样,马斯克也很在意团队的忠诚。收购推特之后,他质疑整个团队的忠诚度,担心有内鬼,要求员工经过忠诚度测试,并据此又裁掉了1500人。
超级富豪:两边下注或纷纷站队
马斯克对特朗普的支持并不是孤例,比尔·盖茨就向哈里斯捐助了5000万美元。事实上,哈里斯获得了超过20位超级富豪的支持,而特朗普仅得到了14位超级富豪的力挺。
这次美国大选不仅延续了过去两次大选美国普罗大众的撕裂,连原本并不怎么选边站队的超级富豪都纷纷表态站队。比如《华盛顿邮报》今年宣布放弃过去30多年的传统,不再发表支持任何候选人的社论,据说是老板贝佐斯(同时也是亚马逊的老板)不允许报社发表支持哈里斯的社论,虽然贝佐斯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内曾备受刁难。
超级富豪们对两位候选人的看法可谓越来越极化。支持特朗普的许多富人认为,特朗普在经济政策上会更倾向于自己,而特朗普的风险主要是管不住自己的个人行为和大嘴巴,但这些风险相对于可能获得的政策倾斜而言,都是可以容忍的小风险。
美国职业经理人的观点却大相径庭。由美国大公司CEO组成的商业圆桌会议(Business Roundtable)统计,美国财富100强企业的CEO中已经不再有人支持特朗普。这些大公司CEO整体的看法是,虽然不喜欢拜登政府的政策,但更不愿意承担特朗普政府可能带来的灾难性风险。
由此可见,富裕阶层的观点在分化。大公司的CEO更看重秩序和规则,认为民主党的政策虽然不讨喜,但比起特朗普带来的不确定性要更好应对。马斯克和苏世民这样的硅谷大亨和金融大佬之所以支持特朗普,是因为他们的管理风格使然。他们喜欢专断,注重效率,看重关系,不喜欢被繁琐的规则所束缚。
超级富豪的站队也让美国选举的金权政治味道越来越浓。2008年,奥巴马竞选美国总统时创造了总统大选耗费超过10亿美元的记录。从此之后,这一记录被一再刷新。到了2020年,特朗普与拜登对决时居然耗费了57亿美元。过去三个月,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的募资再次刷新记录,共募集10亿美元,远超特朗普。通常募资能力强的人会赢得大选,至今为止唯一的反例是希拉里。2016年大选时,希拉里募集的资金大大超过自费参选的特朗普。
随着更多超级富豪站队,美国政治也进入了寡头时代。Super PAC(超级行动政治委员会)因为可以无限接纳富人的政治捐款,已经成为取代民主共和两党的党组织的主要的竞选资金提供者。马斯克向特朗普捐赠的7500万美元就投向名为“美国政治行动委员会(America PAC)”的 Super PAC,而这一组织在竞选的最后阶段已经成为摇摆州宾夕法尼亚州最主要的地推力量。
进入寡头时代,政治捐款的门槛也水涨船高。2008年,奥巴马依靠互联网上的小额捐款“众筹”了海量的竞选经费。到了2024年,特朗普的主要财源来自超级富豪“金主爸爸”们。
原本只需要花5万美元就可以参加一场总统候选人的募资晚宴,跟候选人握握手、照照相,说上两句闲话。现在要想获得入场券至少得在加上一个零,花费50万美元。募集到250万美元才能加入“特朗普胜利基金”,也就是最高等级的特朗普金主俱乐部。
超级富豪们也不那么在意与潜在总统合影或者参加白宫晚宴的机会,他们更在意对候选人的政策影响力。特朗普也绝不藏着掖着,在4月份的一次募资晚会上,他明确表示,自己上台将解除对所有本土油气开采的限制,因此他期待油气公司至少为他的选战贡献10亿美元。
本质上,超级富豪向特朗普捐钱就是对未来特朗普政策的下注,期待特朗普上台之后能够获得回报。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就明确地“投桃报李”。他在2018年圣诞节前签署了超级减税法案,将企业所得税从35%降到21%时,就对身边围拢的富豪说:“我可都让你们发了大财!”
特朗普执政风格中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做交易。为了募资和挣钱,特朗普也会政策大转向。他一度抨击加密货币,却在2023年来了180度大转弯,全心拥抱加密货币,并因此成为高科技圈的红人,甚至和自己的两个儿子成立加密货币公司参与淘金。他已经明确表示,上台之后会炒掉现任SEC(美国证监会)主席根斯勒(Gary Gensler),因为他的监管理念太过保守,限制了加密资产的发展。
可以肯定的是,金权时代的寡头交易将变得更加赤裸裸。如果特朗普险胜,可以想象马斯克公司的业务,尤其是自动驾驶,会一路绿灯。
美国经济:最好与最坏的时代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也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的这句话用来形容现在的美国十分贴切。不同阶层的人对于美国的感知“体感温度”相差巨大。
美国GDP占富裕国家的比例逐年上升。现在的美国人均GDP比欧洲高出三成,比日本高出六成。美国的整体经济实力从20世纪90年代占G7的四成增长到现在的一半。在经济方面,美国与其他发达国家的差距正在拉开。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次大选选民最关注的仍然是经济议题?普罗大众抱怨最多的还是高通胀带来的生活成本激增。美国是G7中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而美国的经济向好,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股市的持续繁荣上。美国资本市场仍稳居全球第一,但股市的上涨带来的更多是富人财富的增长。美国亿万富翁的财富在过去十年翻了一番,而普通人的工资只在过去两年通胀高企时才小有增加。
移民议题也是此次大选中最重要的议题之一。据福克斯新闻统计,拜登政府执政四年有接近1000万非法移民进入美国。根据联合国的预测,目前美国占世界人口的4%,到2100年仍将大致相同。在同一时期,中国人口占比预计将从18%下降到6%,而欧盟将从6%下降到3.5%。美国本质上是一个移民国家,移民让美国人口未来仍能相对年轻,到本世纪末平均年龄也只有40岁左右。持续年轻的人口结构为美国经济带来了活力,老龄化的负担也没那么重。
美国生产率确实在不断提升,主要由两大因素推动。首先是对资本的投资,简单来说,工人有更多更高效的工具可供使用,包括公路和仓库等基础设施,以及软件等无形工具。其次是营商环境相对稳定,保持了相对的商业活力。
这也是崇拜马斯克这样看似无所不能的创业者的人在文化上最大的盲点。崇拜马斯克的时候,其实更需要去理解美国是如何营造创新的土壤的,并思考如何保护这样的创新土壤不被颠覆。
民间的撕裂和极化愈演愈烈。近期有两场火药味十足的采访(分别是电视采访和播客采访):第一场是特朗普的竞选搭档万斯,他接受了《纽约时报》播客的采访;另一场则是福克斯电视台采访副总统哈里斯。两个采访都“深入敌后”,火药味十足、冲撞感十足。万斯与《纽约时报》记者就特朗普是否输掉了2020年美国大选进行了一番口水战,打得不可开交;福克斯电视台的主播与哈里斯几乎就所有问题都谈不到一块去,说得好听一点是访谈,说不好听就是自说自话。万斯和哈里斯都没有必要到观点迥异的平台上“受辱”,《纽约时报》显然支持民主党,而福克斯电视台是当然的“红脖子”重镇,他们之所以会接受对立方媒体的专访,原因无他,摇摆州位数不多的摇摆选民将影响到这次大选的结果,他们得不遗余力从对方阵营捞取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的选民。
美国叙事中充满了英雄黑化的故事,最著名的莫过于星球大战中天行者的黑化。金钱与权力是否也会让马斯克黑化?不同的人会观感不同。在被收购了两年并改名为“X”之后,推特已经成为马斯克掌控的大喇叭,他在平台上肆无忌惮地推广各类假新闻。但如果你是SpaceX或者特斯拉的粉丝,很可能更愿意相信马斯克并没有失去他创业的初心,他只会更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完成自己的梦想,因为他相信自己在探索人类未来发展的方向。
在马斯克一个人身上,既能看到创新,也能看到谎言,这其实也是他移民加入的这个国家的真实写照——矛盾重重。